美国明尼苏达州诗人:赵羲文

2020年5月3日

知道中国发生疫情是一月底的事了。有一天,在老家的二哥发来微信,说国内发生疫情,急需N95口罩,但在国内已经脱销,让我赶紧从美国买一些寄过去。情况紧急,我立刻上网查看哪里能买到N95口罩。不看则已,一看吓了一跳。附近一些商店都没有了,只有几十里外的一个店还有一些。赶紧风驰电掣地赶到那里,买了几十个。接着,又马不停蹄,直奔邮局,把它们寄出。在此后近两个星期,我见证了美国邮政的低效与官僚——用了昂贵的快递,包裹居然石沉大海,不知所踪。激愤之余,我不得不又辗转多处,好不容易七拼八凑到一些口罩,寄往国内。所幸,这次虽费了些时日,最终还是寄到了。

在以后一个月的时间里,我天天关注国内的疫情,担心那里家人的安全。然而,没有料到,病毒很快漂洋过海,登陆美国;更没有料到,疫情竟发展得如此迅猛,感染人数与日俱增。我开始觉得有囤货的必要了,于是去Costco购物。那里早已人山人海,很多人比我们有先知先觉,动手也更早。大米、酒精、手消毒液以及很多冰冻蔬菜都已抢购一空,幸亏糙米、面粉、消毒巾、卫生纸等还有,总算没有太狼狈。然而,没有酒精和手消毒液,那可怎么办?我有些紧张起来。于是,马不停蹄,又赶到Walgreens去碰碰运气。很幸运地,找到了几瓶酒精,又赶上手消毒液正在上架,便拿了两瓶。事后很后悔当时没有多买几瓶,也曾回到那店里去买,却哪里还有?1还试了Walgreens的另外一个连锁店,也是空手而回。估计以后很长时间都不会再买到了,只好精打细算地省着用了。后来,我居然撞了大运,在网上很偶然地发现一大瓶工业酒精。价格自然高得离谱,却哪里顾得上,高兴还来不及呢,赶紧下单买了。我还买了一个小冰箱,把大小两个冰箱都塞满食品,加上堆成小山似的日用品和干粮,生活显得从未有过的丰衣足食。

疫情当前,一家人通过可靠渠道学习科学抗疫,还做好笔记,并不断补充、更新,以备需要时参考:病毒是怎样传播的?典型的症状是什么?如何预防?万一病了怎么办?怎样监视病情的发展?什么时候该上医院?我们还记下家庭医生、急诊、新冠测试点的电话,一旦需要,可以马上查到,避免着急时手忙脚乱。我们把地下室也清扫干净,并放上一张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,万一有人生病,可以作为家庭病房使用。目前,明州天气还冷,还需要暖气。然而,万一有人病了,在地下室养病,则必须把地下室的供暖切断,不然病毒会从那里传到其他房间,让别人染病。为此,我用塑料布将地下室的所有风口封上,又买来一个电热器,专门为地下室供暖。我们还准备好病人需要的用品、药品,制订好照顾病人的计划。趁着疫情,坏人做乱的事也会发生。于是,我和妻子时常提醒孩子们注意人身安全、网络安全:不要给陌生人开门,不要接陌生人的电话,不要上不安全的网站,不要取包裹、信件,而让爸爸处理,等等。

疫情日趋严峻,死亡人数逐渐攀升。然而,从老百姓到政府大都不以为然,认为它和一般季节性流感差不多,用不着大惊小怪。华人则不同,他们大多从国内了解到,新冠非同寻常,比一般流感严重得多。看着人们工作、生活照常进行,真是心急如焚。更让人揪心的,是学校还照常上课,真替孩子们担忧,恨不得让他们干脆逃课在家。有一天,儿子有点咳嗽、流鼻涕。开始,我有些担心会不会是新冠,但想想可能性极小,又想到这可是不让他去学校的绝佳理由,便转忧为喜,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了。我是软件工程师,在家里远程办公和在公司一样方便,我就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儿子。于是,儿子在家一呆便是一个星期,咳嗽也早好了,再没有不去学校的借口了,我又变得一愁莫展。正巧,学校关闭的通知下来了,孩子们再也不用去学校了,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。与此同时,我的公司也开始全面实行远程上班,我可以从此和孩子们呆在家里。妻子则不同,还得提心吊胆地去医院上班。

女儿在高中有很多朋友。如今,学校关了,加上州长的居家令,她再不能跟朋友们一起玩;课外活动也全部取消,包括她最喜欢的足球训练。她痛苦得好几天以泪洗脸,缠着我问什么时候学校会开。我哪里知道?不过可以肯定,一个月内是不可能了。她听了泪如雨下、悲痛欲绝,声称她挺不过两个星期。我既心疼又好笑,可是想想——安全第一,从此不用担心她在学校里扎在人堆里,说不准啥时候染上病毒——暗暗感到高兴与欣慰。不过,我没有喜形于色,而是佯装凄色,满怀同情地劝慰她。她却如何听得进去?

儿子则完全不同。由于生病,他刚在家里过了一个星期闲散舒适的生活。在这段时间里,为了让他尽快康复,我鼓励他多睡觉,所以他每天起得很晚,白天还要再睡一会儿。想干什么,想吃什么,也基本由着他。学习已经很少,书倒读了很多,电游、电影自然少不了,篮球也打了很多。他对这种闲适的生活如鱼得水,得知还将继续这样的生活,高兴得像要过节一样。学区原先号称,等学校一关,网课就可以立刻开始。结果,网课系统根本没有准备好,还需要三个星期的时间。这意味着,以后三个星期孩子们都不用上课,这更让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。

从此,姐弟俩宅在家里,过了三个星期极其悠闲懒散的日子。每天起得很晚,当他们起床时,我常常已干了几个小时的活了。接着,便慢条斯理地边看书边吃早饭,有时更确切地说是午饭。吃完,继续看书。他们读了很多书。特别是姐姐,她读书非常快,一天能读几本。她几乎把以前读过的书重读了一遍,甚至包括一些弟弟的书、她很小的时候看过的图画书,有的甚至读了几遍。弟弟也大体如此,读了不少姐姐的书,和他以前读过的书,还让我给他买了好几本新书。除了读书,其他活动自然也不少。我们三个每天在院子里或去附近的公园玩篮球、飞碟、羽毛球、网球、足球或骑车。他俩还隔三差五地跟老朋友视频聊天、互道思念之情。晚上再看会儿电影,弟弟则还玩会儿电游。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,让姐姐原先的忧郁渐渐消散了;而且它对健康显然是有益的,因为短短几个星期后,他们比原先胖了,脸蛋也丰满红润了。我却不然。宅家以前,我的头发已经很长,一个月后,由于不能出去理发,头发又长了很多,甚至开始披肩。黑色的染料也逐渐褪去,头发露出了原本的白色。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,一张略显沧桑的脸,加上我常常写诗,使我不但貌似、而且神似传说中的诗人,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。然而,既然不出门了,还用注意形象吗?随它去罢!

在美国的疫情变得水深火热之际,中国的疫情已经好转。然而,中国抗疫的成功,不能完全归功于自己,还应当感谢援助它的国家和海外华人。在疫情还局限在中国的时候,海外华人组织的慈善活动风起云涌、如火如荼。它们号召华人捐款,然后购买口罩、护目镜,甚至防护服、呼吸机等,支援中国抗疫。抗疫物资从世界各地像潮水般涌向中国。这些活动,加上华人个人的购买,自然都是善意、无可厚非的,但在一定程度上,使这里后来的抗疫雪上加霜,因为他们买走了那么多抗疫物资,让本来就很匮乏的物资更加匮乏。华人当时大多也没有预料到,他们的善举竟会造成这样的后果。如今,他们再次纷纷挺身而出,号召大家捐款捐物。只是这次不是为了遥远的中国,而是为了就在身边冒着生命危险、几乎在赤手空拳地与病毒殊死博斗的医护人员。

这次灾难也让我见证了很多美国人的可贵品质:坚韧、乐观、聪明和浪漫。在抗疫物资如此匮乏的情况下,他们没有怨天尤人、唉声叹气,而是自发地奋起自救:组织各式各样的捐款捐物活动;发挥聪明才智手工制作口罩、防护服等,捐给医院、警察、消防员、超市工作人员等;有的用3D打印机制作防护面罩、甚至呼吸机配件等,捐给医院;有的用各式各样的方式向奋战在一线的、特别是医护人员加油打气,并表示敬意和谢意,比如,全市每天定时的敲锅打碗的噪声音乐会,市区里插满鲜花的垃圾桶,和城市上空每天定时的航空表演。纽约是疫情的重灾区,在医护人员奇缺的时候,好几万医护人员从全国各地自愿飞援纽约,并立下生死状。如此悲情与豪情,令人扼腕唏嘘、感佩不已。小区里的邻居们也充满情调。有一天,有人在家门口留了一袋粉笔,袋子上写着:请用这些粉笔在门口写上几句话、画上几幅画,向邻居们表示好意和鼓励;如果你需要帮助,请给我打电话或发信息。上面留了一个电话。在此后几天,我在小区里散步时,发现很多家门口的地上都画了各式的画,也写了各种善意的话语:“请你微笑!”,“谢谢你!”,“我能为你做些什么?”,等等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冰箱渐渐空起来,又到了该买菜的时候了。三月底的一天,我早早地赶到Costco去购物。想着那时店刚开门,顾客应该还不多,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停车场里几乎停满了车,店门口人来人往,却没有一个人戴口罩。这场面着实令我进退两难。我是带了口罩的,却不想戴着它、颇显特立独行地在不戴口罩的人群中穿行,引来错综复杂的眼神;又不敢不戴地进去,那样染上病毒的风险太高了;其实,即使戴了,我还会不放心,毕竟那么多人。在戴不戴口罩、进不进去的问题上挣扎了片刻,我毅然决定回家上网购物。于是,我没有下车,调转车头,朝回家的方向驶去。回到家里,马上上网购物。Costco的网购非常方便,虽然货物不是应有尽有,但需要的基本都有了。可借每样东西都比店里买的贵,有的贵得少些,有的贵得多些,加上服务人员的购物费、送货费和小费,总的价格比去店里买要贵出25%左右。这可不是一笔小的额外费用,看来Costco的网购不是个长久之计。后来试了一些其他店的网购,价格却好得多。下单后两天,货到了,送货人把它留在门口就走了。我和妻子的消毒工作开始了。我们先把能在外面放一段时间、也不急用的东西,如土豆、洋葱、卫生纸、瓶装油等,先挑出来放在车库里,打算在那里放上一段时间,等潜在的病毒都死了以后再拿进屋。在明州,三、四月份的天气并不暖和,好多吃的比如水果、鸡蛋、面包等在车库里放上几天是不会坏的。其他袋装的东西则先用消毒巾把袋子擦个遍,再在外面放几分钟,然后拿进屋,在水池里把袋子上的消毒液冲洗干净,把袋子擦干。苹果、桔子、瓜等则在放了洗涤剂的水里先泡几分钟,再洗一遍,然后冲洗干净,擦干,收进冰箱。后来到了五月初,Costco有了新规定,顾客必须戴口罩才能进店,这样去店里购物就安全了,没有必要额外花那么多钱网购了。不过,那是后话了。

现在真是艰难的时刻,既要担心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,还要承受生活不便的烦恼,还要面对经济恶化带来的压力。我每天消毒门把、桌面、开关、把手、键盘等家人频繁触摸的地方,经常洗手或消毒手,还不断提醒健忘的孩子们也这么做,甚至提醒他们注意不要生病或受伤,因为现在看病极为不便。国家经济也一泻千里。我的退休金缩水了20%,看来退休之前又得多干几个年头了。几百万人失去了工作,虽然有失业金,加上政府发的救助金,但只是杯水车薪,也不长久。我和妻子目前还幸运,还都有工作。但啥时候突然失业了,那可如何是好?我们一直存有够半年急用的钱,现在看来真是明智之举。灾难说来就来,根本来不及准备。为了应对可能的失业带来的经济困难,我们竭尽全力从各方面节省开支。由于宅家,很多平时的花销如汽油、出去吃饭等费用都省了;退休金每月少投一半;孩子们的大学基金也暂停投入;钢琴课停了,反正网课的效果也不好;已注册的夏令营全部取消;我在公司的停车合同也取消了。我还开始准备简历、面试,这样,一旦失去工作,可以马上着手申请新的工作,虽然招人的公司一定少得可怜,求职相应地会变得更加困难和长久。

在眼下困难的形势下,我有些消沉起来。然而,老天却不管不顾,天气有时竟出奇的好,简直有点残忍。我在后院的两棵树间挂起一个吊床,躺进去,悠悠地摇着。阳光穿过树枝间的缝隙,暖暖地照下来。透过树枝望出去,我看见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。鸟儿在树上无忧无虑地歌唱,孩子们在院子里快乐地玩耍。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,心情本该是轻松而愉快的。然而,眼下的疫情,使幸福变得忧伤,心情变得沉重。我写了一首诗来表达这种心情:

多 想

黑色的蒲公英¹熙熙攘攘,
死亡的种子随风飞扬。
惊恐的人们拚命奔逃,
却能逃向何方?

树上的鸟窝,
小头攒动。
多想变作小鸟,
与它们为邻——
鸟儿不怕
黑色的蒲公英。

写在蓝天的人字,
悠悠飘向北方。
多想化作大雁,
飞向北极——
那里没有人烟。

白云又高又远,
多想驾上它,
飘到沙漠,
或一片海岛——
蒲公英的种子
飞不到那里。

夜空里的星星,
比往常更闪亮;
皎洁的圆月,
比往日更明亮。
多想飞向那里——
那里没有蒲公英。

多想躲进
墙上的画,
书里的故事,
电影的世界,
过去的日子,
或未来的生活,
唯独不是眼下的世界——
这里,
黑色的蒲公英漫山遍野,
死亡的种子追逐着人们。

¹:蒲公英指代新冠病毒,因为二者都像刺头。


进入五月,美国的感染人数已超过百万。其实,这只是冰山之一角。加上因无症状而没去检测,以及虽有症状却不去或不给检测的,实际的感染人数不知要比这高出多少倍。死亡人数也已经超过六万。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。为什么美国的疫情会变得如此严重?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,但一个因素是没有有效地挡住源头,另一个是病毒传入后,没能有效地阻止其蔓延。在二月初,中国还是世界疫情的中心,美国已经基本禁止来自和前往中国的航班。但此后一段时间,随着疫情的蔓延,欧洲成了世界疫情的中心。欧洲来的旅客潮水般涌入美国,其中很多携带病毒。美国却没有采取强有力的措施,有效地阻止病毒的传入。而病毒一旦传入,就没有办法阻止了。中国能全国上下、齐心协力地采取严厉措施,很快将疫情控制住。这在美国是做不到的,它不可能完全阻止、而只能延缓疫情的发展,以争取时间来准备抗疫所需的社会资源。这与它跟中国截然不同的政治和文化有关。美国的州有很大的自主权,很多方面不受联邦政府管辖。比如,总统的防疫建议,州长就不一定采用。总统是全民选举的,州长是州民选举的。所以,总统无权任免州长,州长也不用视总统为上司,这也是为什么经常有州长和总统互相开骂的事发生。这样,各个州长采取的抗疫措施大为不同,效果也就不一样,有的州疫情失控,而有的州却控制得很好。美国的新闻媒体也大体分属两大阵营,民主党和共和党,它们往往不遗余力地相互指责,比如,有些媒体常常指责总统信口胡说、领导失误。总统心直口快,常常信口开河,图一时快活,而授人以柄。其实,老百姓也不用太把他的话当回事儿。但做的事与说的不同,不是可以信手胡来的,毕竟身后有那么多智囊团出谋划策,他得认真听取、悉心斟酌。抗疫不力他自然有责任,但完全归咎于他也不公平。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,早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, 却还在拼命工作,也挺不容易。

2020年显然是不同寻常的一年,我们的生活将从此不同。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悲伤、无奈和眼泪,也学会了忍耐、珍惜和感激。生活里有阳光与鲜花,也有乌云和荆棘。在快乐时尽情地欢笑,在痛苦时默默地流泪。疫情还在继续,我们还会失去很多,也将学会更多。它终会过去,但愿那时生活会变得更好!